二次世界大戰距離我們已經超過半個世紀,但時間不一定能撫平它所帶來的傷痕。納粹集中營倖存者,瑪塞琳‧羅立登(Marceline Loridan-Ivens)在她遲暮之年,才能落筆寫下這封(本)家書,向沒有機會聆聽的父親傾訴。她的文字冷靜簡潔有力,真摯沒雕飾,讓人依著她的字句感受那段歷史。
「我是回不來了」
她和父親被送到集中營前,她對父親說:「我們在那邊(集中營)工作,周日就可以再碰面了。」父親回答:「因為妳年輕,可能還回得來。而我,是回不來了。」這句話一直纏繞著她,哪怕已活到「是你(父親)死亡年齡的兩倍」:
這項預言就此永恆地猛烈烙印在我心上,就像幾週後刺在我左前臂上的編號:78750。我厭惡你說的那句「而我,是回不來了。」竟然一語成讖,將我們拆散,彷彿是用你的性命來抵我的命一般。我還活著,你呢?
父親的預言沒有立刻應驗,父女還有過一面之緣。在那個要麻木才能生存的地方,與父親相見為她帶來一點支撐,令人動容。
我一頭鑽進你懷裡,你的預言錯了,你還活著。我真的好開心再見到你!我們又恢復了知覺、觸覺、找回所愛的身驅;我被打昏了過去。我醒來時,你已經不在了,但我手中握著你方才偷偷塞給我的一顆番茄和洋蔥。這藏在我身上的兩顆蔬菜,立刻讓世界回復原貌,我又變回一個小孩子,而你又重回父親、保護者、養育者……的角色。
無法從奥斯威辛真正回來
戰爭完結,她回來了,卻不代表集中營成為過去。沒有被關在集中營的弟弟責怪回來的是她而不是父親;與母親難以相處,沒待過集中營的母親不明白她為甚麼受不了軟綿綿的床,為甚麼怕淋浴間,怕有煙囪的工廠,為甚麼「幸」存下來,卻想自殺。但這又能怪誰?她寫道:「我們家在失去你之後,成了一個即使大聲呼救也永遠沒人會聽到的地方。」
離開集中營後,她總覺得是父親的命換了她的。她莫名的在乎他生命最後幾個月的蹤跡,因為她不希望自己情況好轉之時,正是他死去之時。
如今,你是二月還是四月死的,又有什麼重要呢?為什麼還想延長你的痛苦?我也不知道。彷彿我還在和你的預言角力,用我的餘生來換取你的性命。我不想要你在二月死去。我那時已經不再穿死人的衣服了。
文字真摯震撼壓住心頭
這本書非常薄(因此我斷推薦給自稱很忙無時間閱讀的朋友,結果頻繁外借),只有124頁——很薄,但很重。作者用小女兒與父親訴說心底話的文字,寫出心底的記憶,壓住心頭。我甚至不敢詳細談及這本書的內容情節,因為那些文字真摯得連引用也恐怕失真,真摯得既佩服譯者功力,又後悔自己不懂法文,與原作無緣。它沒有刻意渲染,甚至沒有多寫在集中營殘酷、悲慘的經歷。她寫的是個人、充滿內心世界的家書,讓你用她的角度,去感受那段歷史。
我也說不上為甚麼,總覺得香港累積的民怨、內鬥、分裂將人們的同理心輾碎,或不知是否要突顯與「左膠」的不同,令理解受害人、弱勢社群成為在網絡上被恥笑的事,甚至隨便說出要做出傷害他人的事,以顯示自己的「強」。就連美國總統,都將開戰隨口掛在嘴邊。
也許有人認為是玩笑無傷大雅,或因言行不會一致而毋須小心。也的確有過於包容而對問題視而不見的人,也的確有人刻意扮演弱者的角色博取同情……然而,語言有組織思想的作用,如此輕率、習慣終會變成冷漠、拒絕。這本書正好提醒,受害者不只是歷史書上的文字、數字矣;也不是陌生,事不關己的遠方過客;或一時興起的消費對象。他們是活生生的人和事。輕視當中的痛苦、不去體會,就不會有阻止悲劇的心,那才是「人類總要重複同樣的錯誤」的根源。